船舷剪开玛德琳港的海雾时,晨钟正从教堂尖顶滚下来。这钟声裹着咸湿的风撞进耳朵,我这才看清脚下的码头——原木桩子被海浪泡得发黑,缝隙里钻出几簇墨绿的苔藓,石缝间的野菊开着浅紫的花,花瓣上还凝着雾珠,被船工的胶鞋碾碎时,发出细不可闻的“噗”。
沿着码头的木栈道往镇里走,彩色房子渐次跳出来。浅粉的墙配着钴蓝的窗,明黄的屋顶搭着枣红的烟囱,连晾衣绳上的床单都像被刻意染过——湖蓝的、橘粉的、奶白的,在风里翻卷成波浪。有戴宽檐帽的老妇蹲在门口择虾,竹篮里的红虾尾巴还在颤,她抬头冲我笑时,眼角的皱纹里落满阳光。
出了镇子,徒步道沿着峡湾蜿蜒。道旁的桦树刚抽新芽,嫩得能掐出水,松针却已绿得发亮,沾着晨露的蛛网挂在枝桠间,每根丝都串着粒水晶。转过一道山弯,峡湾突然在眼前铺展——水面是翡翠色,深浅不一的绿叠在一起,像谁把调色盘打翻在海里。对岸的山体被冰川啃噬得陡峭,裸露的岩石泛着青灰,山顶的积雪却白得晃眼,阳光一照,雪水顺着岩缝淌下来,在石壁上冲出细小的瀑布,叮咚落进峡湾,惊起几只海鸠。
海鸠扑棱着翅膀掠过船舷,翅膀尖沾着海水,在空中划出银线。我租了艘皮划艇往峡湾深处划,船桨搅碎了倒映的山影,碎金似的光斑在水面跳着跑。远处传来“咔嚓”一声——是冰川崩解了。抬眼望去,冰舌末端垂着几米高的冰柱,原本悬在半空的那根突然断裂,“轰”的一声砸进海里,溅起的水幕足有十米高,阳光穿透水幕时,竟折射出半道彩虹,从冰崖挂到船帮,连我的发梢都落了细碎的虹。
划到湾底的废弃渔村时,风突然静了。锈迹斑斑的铁锚半埋在沙里,木船的残骸被藤壶裹成灰白的球,窗台上的瓷碗碎成几瓣,釉色却还鲜艳。几只贼鸥蹲在断墙上,歪着脑袋看我,它们的羽毛是深褐带斑点的,喙尖泛着黄,像沾了蜜的锥子。海湾里的水静得像块玻璃,能看见海底的碎石,还有几尾银鱼从石缝里钻出来,尾巴一摆,搅碎了满湾的倒影。
中午在渔村的木棚下吃现烤的鳕鱼。棚顶铺着晒干的海带,灶上的铁锅飘着蒜香,鱼皮煎得金黄,鱼肉嫩得能抿化。端着陶碗坐在门槛上,看对岸的山影在水面摇晃,听浪头一下下拍打着木桩,远处传来孩子的笑声——是镇里的少年划着木船过来,船尾绑着只活蹦乱跳的海豹,灰黑色的脊背沾着水,正甩着脑袋往船板上滴水。
下午去冰川脚下的泻湖。湖水蓝得透亮,像把天空揉碎了浸在里面,湖岸的苔原上开着紫色和黄色的地衣花,低矮的灌木被风压得东倒西歪。有群原驼从山坡上下来,棕褐色的毛被晒得发亮,它们低头啃食苔藓,偶尔抬头望我,圆溜溜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。湖对岸的冰川在阳光下泛着幽蓝,冰面的裂纹里渗出细密的白,像撒了把碎盐,冰舌末端融水顺着岩石淌下来,叮咚敲在湖边的卵石上,声音清越得像有人在弹古筝。
黄昏来得急。我坐在泻湖边的岩石上看日落,西边的天先是染了橘红,接着是绛紫,最后连冰川都被染成了蜜色。冰舌末端的冰瀑在夕阳里闪着金光,融水汇成的溪流漫过卵石滩,把我的鞋尖都打湿了。归鸟从头顶掠过,翅膀带起的风掀起我的发梢,远处传来渔船的汽笛声,悠长得像要把黄昏拉得更长。
夜里住在镇东头的民宿。房东是位头发斑白的老船长,他指着窗外说:“今晚有极光。”我裹着毛毯坐在露台的摇椅上,天渐渐黑透,星星一颗接一颗跳出来,银河像条淡银色的河,从北到南横跨天际。先是天边泛起片淡淡的绿,像谁用荧光笔轻轻抹了一下,接着那绿慢慢变浓,拉成长长的丝带,丝带开始舞动,时而像飘飞的绸带,时而像翻涌的海草,最后竟汇成片流动的光幕,在头顶旋转、舒展。风裹着海腥味钻进衣领,我却舍不得回屋,只盯着那光看——它有时浓有时淡,有时聚有时散,像是有生命的,在和我打招呼。
离开玛德琳港那天,我又去了码头。潮水涨了,淹没了昨天的贝壳和碎珊瑚,却冲上来一截带着海草的浮木,木头上停着只翠鸟,蓝得发亮的羽毛在阳光下像块宝石。老船长帮我搬行李时说:“这海啊,每天都在变,可又好像从来没变过。”我望着渐远的峡湾,冰川的轮廓在薄雾里若隐若现,突然懂了他的意思——自然在这里不是被框住的画,而是活着、呼吸着的存在。它用冰崩的轰鸣讲古老的故事,用潮起潮落哼摇篮曲,用极光的舞蹈跳一支没有终章的歌。
船驶出港湾时,晨雾又漫上来。玛德琳港的彩色房子渐渐隐入雾中,只余教堂的尖顶像枚黑亮的针,扎在淡蓝的天里。风里飘来海鸥的鸣叫,混着浪声,混着冰川融化的叮咚,在记忆里刻下一道温柔的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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