飞机穿过云层时,舷窗外的灰白渐渐褪成浅粉。雷克雅未克的轮廓在天际线里浮起,像被谁用彩色蜡笔随意点染的童话镇——红顶教堂的尖顶戳破淡蓝的天,蓝白房子挤在坡地上,玻璃幕墙的音乐厅闪着碎钻似的光,连远处火山口的积雪都泛着淡紫。机轮碾过跑道的瞬间,海风卷着硫磺味涌进舷窗,我忽然想起出发前查的资料:这座城建在板块交界处,地下翻涌的地热让空气里总飘着股温泉煮蛋的气息。
放下行李先去了哈帕音乐厅。玻璃外墙在晨光里折射出七彩光斑,像把彩虹揉碎了贴在墙上。沿着螺旋楼梯往上走,每一层都能看见海。海平线被晨雾揉得模糊,远处的渔船拖着白色的尾浪,近处礁石上的海鸥扑棱着翅膀,尾羽扫过潮湿的岩石。有穿羊毛衫的老人坐在观景台的木椅上,膝头摊着本厚书,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欧石楠,浅紫色的花瓣还留着点皱。
中午在老城区晃荡。彩色房子沿斯维纳山岬排开,红的像草莓酱,蓝的像被雨水洗过的矢车菊,黄的则亮得晃眼。门多半敞着,能看见玄关处摆着的羊毛毡鞋,窗台上晾着刚洗的条纹袜。转角的面包房飘出肉桂卷的甜香,我买了个热的,咬开时酥皮簌簌落,黄油混着肉桂的香气在舌尖化开。隔壁的古董店门口摆着个铜制风铃,风过时叮铃作响,声音清脆得像冰裂。
下午去了黄金圈。辛格维利尔国家公园的裂谷带像大地的一道伤疤,青灰色的岩石断层上爬着苔藓,湿漉漉的。站在裂谷边缘往下看,能看见地下岩浆房的动静——地表的泥土微微起伏,像有谁在轻轻呼吸。有对情侣手拉手站在断层边,姑娘的红围巾被风掀起一角,飘进裂缝上方的水雾里,转眼就不见了。
盖歇尔间歇泉的轰鸣声先传过来。远远就看见地面上翻涌的热气,像团不断膨胀的云。走近时,那声音更响了,混着蒸汽破裂的噼啪声,像有口巨大的锅在沸腾。忽然"轰"的一声,一股沸水柱冲上天,足有两层楼高,水珠在阳光下闪成金粉,落下来时溅得人裤脚都是湿的。周围的人都掏出手机拍照,我却站着不动,看那水柱一次又一次冲向天空,看蒸汽里浮动的彩虹,看脚边的岩石被热水泡得发白,裂缝里渗出细密的热气,把我的鞋尖都熏得暖暖的。
黄金瀑布就在几公里外。还没到跟前,就能听见水声震耳。转过山弯,整面峭壁都被瀑布罩住,水流从三十米高的地方砸下来,砸在下面的岩石上,溅起的水幕足有几米宽。阳光斜斜照过来,水幕里腾起一片彩虹,从左边的黑岩延伸到右边的绿苔,像根会发光的丝带。瀑布下方的水潭泛着深绿的涟漪,水面漂着片被水冲圆的桦树皮,打着旋儿往下游去。我脱了鞋踩在岸边的石头上,水花溅在脚背上,凉得人打了个激灵,却又舍不得挪步,只盯着那片水幕看——原来瀑布不是直落的,而是分成无数股细流,有的急有的缓,有的撞在岩石上碎成珠子,有的则裹着空气往下坠,落进水潭时发出"噗"的轻响。
傍晚回市区时路过渔港。夕阳把海水染成橘红色,渔船的影子在水面上拖得老长。码头上堆着刚捞上来的鳕鱼,银白的鳞片闪着光,几个戴橡胶手套的渔夫正往塑料箱里装,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冰岛语,笑声却脆得像风铃。旁边有个卖海鲜三明治的小摊,铁板上的三文鱼滋滋冒油,香气裹着柠檬的酸,勾得人挪不动步。我买了个,咬开时鱼肉嫩得几乎要化在嘴里,连鱼皮都带着焦香。
最难忘的是夜里的蓝湖。从市区开车过去要四十分钟,沿途的火山岩地貌在月光下泛着青灰,偶尔能看见地热区的小股蒸汽从石缝里钻出来,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。蓝湖的入口处立着块木牌,写着水温40度左右,可当我踩进温泉的那一刻,还是被那股暖意惊到了——像泡在温牛奶里,又比牛奶多了丝滑。周围的火山岩被温泉水浸得发黑,石缝里长着苔藓,偶尔能看见几株耐寒的野花从石缝里探出头,淡紫色的花瓣沾着水珠,在月光下亮得像宝石。
泡在温泉里抬头,能看见天上的星子。冰岛的夜空黑得彻底,星星却多得惊人,银河像条撒了金粉的河,从东到西横跨天际。更妙的是极光。起初只是天边泛起片淡淡的绿,像谁用荧光笔轻轻抹了一下,接着那绿慢慢变浓,拉成长长的丝带,接着丝带开始舞动,时而像飘飞的绸带,时而像翻涌的海草,最后竟汇成片流动的光幕,在头顶旋转、舒展。我把脸埋进温泉里,只露出一双眼睛,看那光在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,听温泉水轻轻拍打着岩石,连呼吸都跟着慢了。
离开蓝湖时,夜已经很深了。风里还飘着温泉的硫磺味,混着极光的清冷气息。回头望去,蓝湖的灯光在黑夜里像颗坠落的星子,而远处的雷克雅未克,那些彩色房子的窗户大多已经熄灭,只有哈帕音乐厅的玻璃幕墙还闪着微光,像谁在黑丝绒上别了枚碎钻胸针。
这趟旅程里,我没见过刻意保护的痕迹。火山依然在地下翻涌,间歇泉依旧按时喷发,瀑布的水永远那么急,蓝湖的温泉永远那么暖。自然在这里不是被围起来的风景,而是活着的、呼吸着的存在。它用硫磺味的风告诉我它的脾气,用冰凉的浪花挠我的脚心,用极光的舞蹈给我讲古老的故事。而这些故事,不需要任何解说牌,只要站在那里,就能听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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