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粒打在防风镜上时,我正蹲在斯瓦尔巴的苔原上。风裹着冰碴子掠过耳际,远处的冰川像被揉皱的银箔,在暮色里泛着幽蓝。背包里的热可可早已凉透,我却不想喝——北极的冬天太珍贵,每一秒都要用来等一场与雪鸮的相遇。
向导老奥说要见到雪鸮,得赶在日头完全沉下去前。他说这东西精得很,专挑光线最柔的时候出来捕猎。我裹紧冲锋衣,靴底的防滑钉碾过雪粒,发出细碎的爆响。苔原上的雪被风刮成波浪形,每道雪脊都闪着碎钻般的光,偶尔露出几簇枯黄的苔藓,像谁在白毯子上绣了褪色的花。
"来了。"老奥的声音轻得像片雪。
我猛地抬头,心脏差点跳出喉咙。三十米外的雪坡上,立着团雪白的影子。那影子比想象中高大,足有一米二,颈部的羽毛蓬松如冠,尾羽却短而厚实,像团揉皱的棉絮。它的羽毛并非纯白——翅尖染着浅灰,胸脯有稀疏的褐色斑点,在暮色里与雪地完美融合,若不是老奥提前提醒,我几乎要以为那是块被风掀起的雪壳。
雪鸮转动着脑袋,琥珀色的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。那眼睛不是圆的,而是略呈椭圆形,瞳孔收缩成细缝,像两颗被冻住的蜜蜡。它的喙短而钩,呈姜黄色,尖端沾着点雪,在雪地里格外醒目。最妙的是它的腿——覆盖着浓密的绒毛,一直延伸到脚爪,脚爪本身粗壮如铁钩,趾间有蹼,踩在雪地上竟没留下明显脚印,倒像是被风轻轻托着移动。
它忽然动了。不是扑棱翅膀,而是迈着小碎步往雪坡下走,每一步都压得很轻,像怕惊醒了什么。我屏住呼吸,连防风镜都不敢擦,只看见它的胸脯随着步伐起伏,颈部的羽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。老奥说,雪鸮的听力能捕捉到雪下旅鼠的心跳,此刻它大概是在"听"地。
果然,雪鸮在一处雪堆前停住了。它低下头,喙尖轻轻啄了啄雪面,像是在试探。接着,它猛地扇动翅膀——不是起飞,而是用翅膀在雪堆上压出个半圆。雪屑飞溅的瞬间,我看见雪地下露出团灰褐色的毛——是旅鼠!那小家伙正缩成一团,胡须因为恐惧而颤抖。
雪鸮的动作快得像闪电。它的爪子精准地扣住旅鼠的背,喙尖利落地咬断对方的颈椎,整个过程不过三秒。旅鼠的挣扎只持续了半秒,便彻底不动了。雪鸮低头啄了两下,确认猎物死亡,这才将它甩到脚边,开始进食。
我这才注意到雪鸮的进食方式:它先用喙撕开旅鼠的腹部,扯出内脏,却不急着吃,而是将内脏堆在旁边,像在给什么"供品"。老奥解释说,这是雪鸮的"储存习惯",冬天食物稀缺时,它们会把吃不完的猎物内脏埋在雪下,留着以后再吃。此刻,那堆内脏在雪地里泛着暗红,与白雪形成强烈对比,倒像是大地的伤口,却又带着生命的温度。
暮色渐浓,极光开始在天边涌动。先是几缕淡绿的光带,像被风吹散的绸带,接着越来越亮,变成翡翠般的瀑布,从天际倾泻而下。雪鸮忽然抬起头,琥珀色的眼睛映着极光,像两盏小灯笼。它停止进食,展开翅膀——那翅膀展开足有两米宽,羽毛边缘泛着浅灰,像被月光浸过的丝绸。它滑翔着掠过雪坡,翅膀尖几乎擦到我的发梢,带起的风卷着雪粒,打在脸上凉丝丝的。
我这才发现,雪鸮的飞行姿态与想象中不同。它不似鹰隼般迅猛,倒像片被风托着的云,动作轻盈得几乎听不见声音。它的翅膀每扇动一次,就上升半米,接着滑翔一段,像在跳某种古老的舞蹈。极光漫过它的脊背时,它的羽毛泛起幽蓝的光,与极光的绿交织在一起,像把整个宇宙的颜色都披在了身上。
降落后,雪鸮又开始捕猎。这一次,它的目标是雪兔。那只雪兔正蹲在岩石后,耳朵竖得老高,显然也察觉到了危险。雪鸮压低身子,腹部几乎贴到雪面,翅膀微微收拢,像块会移动的雪砖。它慢慢靠近,每一步都踩在雪兔的视线盲区。当距离只剩五米时,雪兔突然窜了出去——但雪鸮早有准备,它的翅膀猛地张开,在空中划出道弧线,精准地拦截住雪兔的去路。
这场追逐只持续了十几秒。雪兔最终被按在雪地里,雪鸮的爪子深深掐进它的皮肉,喙尖咬住它的后颈。雪兔的挣扎越来越弱,最后彻底不动了。雪鸮抬头看了看我,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凶残,只有一种原始的专注——那是对生存的专注,对生命的敬畏。
极光越来越亮,将整个苔原染成幽蓝。雪鸮进食完毕,开始梳理羽毛。它用喙仔细梳理颈部的绒毛,又用爪子挠了挠后背,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爱人。梳理完羽毛,它忽然仰起头,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。那叫声清亮而苍凉,像是在呼唤同伴,又像是在与这片土地对话。远处的冰川传来回响,混着风声、雪粒的轻响,织成首属于北极的夜曲。
离开时,雪鸮已飞向远处的冰川。它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,与极光的绿、雪地的白、岩石的灰交织在一起,像幅流动的油画。老奥说,雪鸮在这儿生活了几千年,比人类到北极的时间还长。它们不需要被保护,不需要被记住,只是像冰川流动、极光起舞那样,自在地活着。
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旅鼠毛——是刚才雪鸮进食时掉的,浅褐色的,带着雪的凉。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,我却不想戴帽子——刚才雪鸮掠过我发梢时,带起的风里,有股淡淡的苔藓香,混着雪的清冽,像大地的呼吸。
车启动时,我回头望了望雪鸮消失的方向。极光仍在头顶翻涌,像块巨大的绿绸子,裹着整个北极。老奥说,明天可能会下雪,雪鸮又会躲起来,但没关系——它会一直在这儿,在雪地里,在极光下,在每一个属于北极的清晨与黄昏。
我望着车窗外渐暗的雪原,忽然明白,所谓旅行,不过是在某个恰当的时刻,与一片土地最本真的模样,撞个满怀。而雪鸮,就是北极的名片,它用翅膀丈量着苔原的每一寸土地,用存在本身,告诉每一个到来的人:自然从不需要被拯救,它只是在安静地活着,在每一个季节,每一场风雪里,温柔而坚定地,活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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