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地摩托碾过冰原时,引擎的轰鸣被风揉碎成细沙,撞在耳膜上。我裹紧防风面罩,只露出一双眼睛,看远处的冰川像被揉皱的银箔,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幽蓝。风里飘着雪粒的清冽,混着苔藓被冻住的腥甜——这是斯瓦尔巴的秋天,温度已降到零下二十度,可冰原上仍有零星的生机在跳动。
向导老奥突然减速,雪地摩托碾过一片凸起的雪堆,发出"咯吱"闷响。他抬手示意我停下,指了指前方:"看。"我眯起眼,透过防风镜的雾气,看见三十米外的缓坡上,立着几团深褐色的影子。那是麝牛,斯瓦尔巴北极荒原的主人。
最先清晰起来的是它们的角。公牛的角从头顶向后弯成半圆,角尖裹着冰碴,在阳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;母牛的角稍短,却更尖锐,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。它们的毛发浓密得惊人,颈部的鬃毛尤其蓬松,像围了条深灰的毛毡围巾,连耳朵尖都坠着几缕长毛,在风里轻轻摇晃。最妙的是毛色——背脊是深褐,接近雪地的部分却泛着浅黄,像是被阳光吻过的痕迹,与周围的苔原、岩石、积雪完美地融为一体,若不是老奥提前指出,我几乎要以为那是块会呼吸的岩石。
老奥熄了火,雪地摩托的余温很快被风卷走。我们牵着雪橇犬慢慢靠近,狗儿们却不敢往前,只扯着绳子低声呜咽——它们嗅到了麝牛的气息。麝牛察觉动静,全部抬起头,琥珀色的眼睛在风里眯成细缝。有头母牛往前迈了半步,蹄子踩碎薄冰,发出"咔嚓"声,冰水渗进苔藓,在零下的空气里腾起一缕白汽。它的鼻梁动了动,鼻腔里喷出的白雾里,混着苔藓腐烂的腥甜,和我刚才在冰原上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。
最靠近我们的是头老公牛。它的体型比母牛大出一圈,肩高近一米五,体重怕有五百公斤。它的毛发结着冰碴,尤其是背部,像是披了件水晶铠甲。我盯着它的蹄子——那是双奇特的蹄,中间凹陷,边缘隆起,像踩着两瓣冰雕的莲花。老奥说,这样的蹄子能在冰雪上稳稳扎根,也能轻易刨开冻硬的苔藓层。说话间,老公牛低头了,它的嘴几乎要贴到地面,黑色的舌头卷着雪下的苔藓,喉结上下滚动时,能看见颈部的鬃毛跟着颤动。苔藓被冻得硬邦邦的,它却吃得极专注,连我走到离它五米远的地方,都只是抬眼瞥了一下,便继续咀嚼。
风突然大了些,卷起地上的雪粒,打在防风镜上噼啪作响。麝牛群开始移动,它们排成一列,公牛走在最前面,母牛和幼崽紧跟在后。幼崽只有三个月大,毛发短得能看见底下的皮肤,浅黄的毛色比成年牛更鲜亮,像沾了蜜的蒲公英。一头幼崽落后了半步,母牛立刻停住,转身用脑袋轻轻顶它,动作温柔得像在推摇篮。幼崽踉跄着追上,又凑到母牛身边,用鼻子蹭她的脖颈,母牛便低下头,任它嗅自己的毛发——那毛发里混着雪的凉、苔藓的腥,还有阳光晒过的暖,是北极最鲜活的生机。
我们跟着走了半里地,来到一片背风的洼地。洼地中央有片不大的水洼,水面结着薄冰,冰下还能看见游动的鱼影。麝牛们停在洼地边,公牛低头用角敲了敲冰面,"咔"的一声,冰层裂开蛛网状的纹路。它又用蹄子踩了踩,冰面彻底碎裂,露出底下流动的清水。母牛们立刻凑过去,低头饮水,幼崽们挤在妈妈身边,小舌头舔着水洼边的雪水,胡须上挂着晶莹的水珠,在阳光下闪着细钻般的光。
远处的冰川突然发出闷响,是冰体崩解的声音。所有麝牛都抬起头,耳朵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。老公牛的角微微竖起,喉间发出低沉的"哞"叫,像是给同伴们示警。叫声在空旷的冰原上回荡,撞在两侧的岩壁上,又折回来,和着风声、冰裂声,织成首粗犷的歌谣。幼崽们被吓得缩成一团,钻进母牛的腹下,只露出圆溜溜的眼睛,好奇又害怕地望着冰川方向。老奥说,这是麝牛的生存智慧——它们能通过声音判断危险的远近,群居的习性让它们在北极的严酷环境里,存活了数十万年。
我们在洼地边站了半小时,麝牛们始终保持着警惕,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。阳光渐渐西斜,给冰原镀上一层暖金。麝牛的毛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,深褐的背脊、浅黄的腹部、水晶般的鬃毛,像一幅流动的油画。有头母牛忽然仰起头,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,声音清亮得像碎玉,紧接着,整个麝牛群都应和起来,叫声此起彼伏,像是大地在唱歌。
离开时,雪地摩托重新启动,引擎声惊飞了几只北极狐。我回头望去,麝牛群已沿着洼地的边缘往山上走去,它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与雪地的白、岩石的灰、冰川的蓝交织在一起,像一幅静止的油画。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苔藓腥甜,混着雪粒的清冽,我忽然明白,为什么斯瓦尔巴人把麝牛叫做"冰原的守护者"。它们不仅用蹄子丈量着苔原的每一寸土地,更用存在本身,将冰川、苔藓、风、阳光,所有这些自然的语言,编织成一首无声的诗。
车过冰原边缘时,夕阳刚好沉入海平面。最后一缕金光掠过水面,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,与麝牛的足迹叠在一起。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冰碴——是刚才靠近水洼时捡的,里面冻着片极小的苔藓,浅黄的,和麝牛腹部的毛色一模一样。忽然想起幼崽舔雪水时,那股混着阳光的暖,想起母牛顶幼崽时,动作里的温柔,想起公牛用角敲冰时,那声清脆的"咔嚓",我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:原来最动人的相遇,从来不是刻意的追寻,而是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,与一片土地最本真的模样,撞个满怀。
雪地摩托碾过最后一片雪堆,北极的风裹着雪粒,掠过我的面罩。我望着身后渐远的冰原,忽然想起老奥说的话:"麝牛在这儿活了十万年,比人类到北极的时间还长。"它们不需要被保护,不需要被记住,它们只是活着,像冰川流动,像极光起舞,像雪落,像春天来——而这,或许就是自然最动人的模样:所有的生命都在自己的轨迹里,认真地、温柔地,活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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