飞机降落在斯瓦尔巴的首府朗伊尔城时,正值极昼将尽的七月末。舷窗外的雪山还沾着晨露,在淡金色的天光里泛着冷白,像被揉皱的糖霜。我拖着登山包走出航站楼,风裹着海水的咸腥与苔藓的青草味涌来——这是北极特有的夏,连空气都带着股未消的凉意,却让每一次呼吸都清冽得发甜。
去冰缘的巴士沿着海岸线颠簸,车窗上蒙着层薄雾,我用指尖画出个圆,看见海湾里浮着零星的浮冰,像被巨人遗落的玻璃弹珠。司机是本地猎人,车筐里堆着刚采的云莓,红得透亮,见我盯着看,便扔过来一颗:"尝尝,比南边的甜。"酸涩的汁水在舌尖炸开,混着车外掠过的桦树林香,像首没调的歌谣。
冰缘在离城四十公里的海岬。下车时,靴底的防滑钉碾过一片碎冰,发出"咔嚓"轻响。眼前的景象让我屏住了呼吸:整片海滩被潮水刚退去的湿沙覆盖,沙粒间嵌着碎贝壳,在阳光下闪着珍珠母贝的光。更远处,是望不到边的浮冰群,有的像金字塔,有的像圆桌面,表面爬满深绿的苔藓,边缘挂着淡蓝的冰凌,像谁把宝石碎片撒在了海上。
我猛地抬头,心脏差点跳出喉咙。二十米外的浮冰上,立着只燕鸥。它的羽毛白得耀眼,翅膀尖端却缀着墨黑的斑,像被谁用墨笔轻轻点了笔。喙是亮黄色的,尖端带点橙红,像沾了蜜的琥珀。最妙的是它的眼睛——深褐色的瞳孔周围环绕着淡蓝的眼眶,像戴了副天然的蓝眼镜,在阳光下泛着水润的光。
它忽然动了。不是扑棱翅膀,而是单脚跳了两步,颈部的羽毛随着动作微微蓬起,像朵瞬间绽放的云。接着,它展开翅膀——那翅膀展开足有一米宽,羽毛边缘泛着浅灰,像被月光浸过的丝绸。它滑翔着掠过浮冰群,翅膀尖几乎擦到我的发梢,带起的风卷着雪粒,打在脸上凉丝丝的。
我这才发现,燕鸥的飞行姿态与想象中不同。它不似鹰隼般迅猛,倒像片被风托着的云,动作轻盈得几乎听不见声音。它的翅膀每扇动一次,就上升半米,接着滑翔一段,像在跳某种古老的舞蹈。阳光穿透云层时,它的羽毛泛起银蓝的光,与浮冰的淡蓝、海水的深蓝交织在一起,像把整个北极的天空都披在了身上。
降落后,燕鸥开始在湿沙上跳跃。它的爪子细而尖,踩在湿沙上没留下明显脚印,倒像是被风轻轻托着移动。忽然,它停在一簇低矮的苔藓前,脖子伸得老长,喙尖几乎要碰到苔藓。我凑近看,发现苔藓丛里藏着只极小的螃蟹,青灰色的壳上沾着沙粒,正慌慌张张地横着爬。
燕鸥的动作快得像闪电。它的喙精准地戳中螃蟹的背壳,尖喙一挑,螃蟹的外壳便裂开条缝。它低头啄了两下,确认猎物死亡,这才将它甩到脚边,开始进食。我这才注意到燕鸥的进食方式:它先用喙撕开螃蟹的腹部,扯出内脏,却不急着吃,而是将内脏堆在旁边,像在给什么"供品"。猎人解释说,这是燕鸥的"储存习惯",夏天食物充足时,它们会把吃不完的猎物内脏埋在沙下,留着冬天食物稀缺时再吃。此刻,那堆内脏在沙地上泛着暗红,与白雪形成强烈对比,倒像是大地的伤口,却又带着生命的温度。
午后的风突然大了些,卷起海面的波浪,原本平静的水面开始起伏,把阳光揉成金斑。浮冰群在风里摇晃,发出"咔啦"的轻响,像谁在敲碎玻璃。燕鸥忽然抬起头,琥珀色的眼睛映着海平线,像两盏小灯笼。它停止进食,展开翅膀——那翅膀展开足有两米宽,羽毛边缘泛着浅灰,像被月光浸过的丝绸。它迎着风滑翔,翅膀尖几乎擦到浪尖,带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。
我这才发现,燕鸥的迁徙本能刻在骨血里。它们的每一次振翅,都带着某种刻在基因里的方向感——从北极的夏天出发,向南飞越赤道,越过印度洋,最终抵达南极的冬天,往返四万公里的路程,是地球上最长的迁徙。此刻,它停在我前方五米的地方,歪着头看我,喉咙里发出清亮的"叽叽"声,像是在问:"你从哪儿来?"
我蹲下来,摊开手掌,掌心里躺着颗云莓。燕鸥歪着头看了会儿,忽然扑棱棱飞过来,停在我手腕上。它的爪子细而有力,抓得我手腕微微发疼,却并不疼,倒像被片羽毛轻轻托着。它低头啄了啄云莓,红色的汁水沾在喙尖,像点了颗红宝石。风掀起它的颈羽,露出下面淡粉色的皮肤,和它白色的羽毛形成奇妙的渐变,像大地与天空的接吻。
黄昏来得很慢,却极尽绚烂。太阳降到海平面时,整个冰缘被染成橘红色。浮冰的阴影拉得很长,与湿沙的金、苔藓的绿、海水的蓝交织在一起,像幅流动的油画。燕鸥停在浮冰的最高处,展开翅膀,像面迎风招展的旗。它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与冰的轮廓、海的波纹叠在一起,像幅静止的素描。
远处的冰川突然发出闷响,是冰体崩解的声音。燕鸥猛地抬起头,耳朵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。它的喙微微张开,喉间发出低沉的"叽"叫,像是给同伴们示警。叫声在空旷的冰原上回荡,撞在两侧的岩壁上,又折回来,和着风声、浪涛声,织成首粗犷的歌谣。
我这才发现,燕鸥的存在本身就是首诗。它们不似其他候鸟般喧嚣,却用每一次振翅、每一次鸣叫,将生命的坚韧与轻盈,写进北极的风里。它们从南极来,向南极去,途经这片冰原时,不过是稍作停留,却已足够让每个遇见的人,记住什么是"飞行"的意义——不是征服,而是自由;不是远方,而是归处。
离开时,燕鸥已飞向远处的浮冰群。它的影子在沙地上拉得很长,与夕阳的橘、海水的蓝、冰川的白交织在一起,像幅未干透的油画。猎人递来一颗云莓,笑着说:"它们每年都来,比我们准。"我接过云莓,放进嘴里,酸涩的汁水在舌尖炸开,混着风里的海腥味,像首没调的歌谣。
车启动时,我回头望了望冰缘。夕阳刚好沉入海平面,最后一缕金光掠过水面,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,与燕鸥的足迹叠在一起。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云莓香,混着苔藓的腥甜,我忽然明白,所谓独自旅行,不过是在某个恰当的时刻,与一片土地最本真的模样,撞个满怀。而燕鸥,就是北极的信使,它用翅膀丈量着海洋的每一寸辽阔,用存在本身,告诉每一个到来的人:生命的意义,不在终点,而在每一次振翅时,与风的拥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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