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舷剪开晨雾时,奥斯卡国王峡湾才肯掀开面纱。我站在甲板上,风裹着海水的咸涩与苔藓的青草味涌进衣领,远处的山影还浸在灰蓝色的晨霭里,像未干的墨笔随意抹了两笔。水手说,这是斯瓦尔巴最神秘的峡湾,连挪威人都爱管它叫"国王的私藏"——此刻看来,倒真像被谁小心收在玻璃匣里的宝石。
雾散得慢,像谁在天上扯着块半透明的纱。先露出的是峡湾两侧的山体:靠近船身的这边是深赭石色,岩石上爬满地衣,深绿、墨绿、浅绿的斑块层层叠叠,像谁把调色盘打翻在石头上;对岸的山更陡峭,崖壁近乎垂直,裸露的岩层呈浅褐色,夹杂着灰白的石灰岩,像被岁月啃噬出的牙齿。直到九点左右,太阳终于挣脱云层,金光斜斜切进来,峡湾才突然醒了——水面泛起碎银般的光,山影里的积雪闪着淡粉,连悬崖上的冰川都成了半透明的玉,在晨光里泛着幽蓝。
"看左边!"水手的喊声惊飞了几只海鸠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,我看见峡湾深处垂着道瀑布。说是瀑布,倒更像条流动的银链,从三百米高的崖顶倾泻而下,中途被突出的岩石截成几段,溅起的水雾在阳光下凝成彩虹。瀑布下方的水面翻涌着,把碎冰卷成白色的泡沫,随着水流往峡湾口漂去。冰是去年冬天封冻的,边缘裹着泥沙,却仍有几块透亮的,能看见里面冻结的气泡,像被时间封存的星星。
船行至峡湾中段,水面突然开阔起来。这里的海湾被三座小岛环抱着,岛上长满矮矮的桦树与云杉,树叶在风里翻卷,露出背面的银白色。最靠近船的小岛上,有间红顶木屋,像是被遗忘的童话小屋。屋顶的积雪还没化,烟囱里飘出淡蓝的炊烟,与晨雾融在一起。我猜是哪个猎人或研究人员的临时住所,却不想走近了才发现,木牌上刻着"1923"——原来这小屋已在这儿立了近百年,木墙被海风刮得发灰,窗台上的野花却开得正艳,粉的、紫的、黄的,在石缝里挤成一团。
正午时分,船停在一片浅滩边。水手说可以下去走走,我便套上防水靴,踩着被海水冲得光滑的卵石往岸上走。脚下的岩石有深有浅,深褐的、墨绿的、浅黄的,每块都裹着层薄薄的苔藓,摸上去像块软缎子。浅滩里游着几只海豹,圆滚滚的身子浮在水面,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,忽然"扑棱"一声扎进水里,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。远处传来海鸟的鸣叫,抬头看,几只海鹦鹉掠过崖顶,橘红色的喙在阳光下格外醒目,翅膀尖沾着海水,在空中划出银亮的弧线。
沿着岸边的小路往山上走,苔藓渐渐被低矮的灌木取代。灌木丛里藏着几簇蓝色的龙胆花,花瓣薄得像玻璃,在风里轻轻摇晃。再往上,出现片开阔的草甸,草色已经转黄,却仍带着秋日的蓬松。草甸中央有块巨大的岩石,表面刻着歪歪扭扭的挪威文,翻译过来是"致奥斯卡国王,1905"——原来这峡湾的名字,是为了纪念当年的挪威国王。岩石旁的碎石堆里,长着几株紫色的虎耳草,叶片上的绒毛沾着露珠,在阳光下闪着碎钻般的光。
下午的峡湾是动态的。风大了些,掀起海面的波浪,原本平静的水面开始起伏,把阳光揉成金斑。冰川融水汇成的溪流从山上冲下来,在岩石上撞出白色的浪花,溪水里漂浮着碎冰,碰撞时发出"咔啦"的轻响。有艘红色的渔船从峡湾口驶进来,船尾拖着网,渔民们站在甲板上挥手,阳光照在他们古铜色的脸上,连帽檐下的眼睛都泛着笑。船驶过时,掀起的水浪扑向岸边,打湿了我的鞋尖,却带来一阵清冽的凉意,混着海水的咸与青草的香。
黄昏来得很慢,却极尽绚烂。太阳降到山尖时,整个峡湾被染成橘红色。山体的阴影逐渐拉长,水面的颜色却越来越亮,从浅蓝到靛蓝,再到近乎墨色的深蓝。远处的冰川在夕阳下泛着暖金,连崖壁上的地衣都成了酒红色。归巢的海鸟掠过水面,翅膀尖沾着晚霞,像把燃烧的火种撒向天空。那间红顶木屋的炊烟更浓了,混着暮霭,像条淡粉色的丝带,缠绕在黛色的山影里。
离开时,船尾搅碎了满河的霞光。我站在甲板上,看峡湾渐渐变成身后的剪影:陡峭的山、流动的水、隐约的木屋,还有那座刻着国王名字的岩石。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海豹叫声,混着浪涛的轰鸣,在耳边织成首粗犷的歌谣。水手说,明天这里可能会起雾,峡湾又会回到晨雾中的朦胧模样——可我知道,无论它以怎样的面貌出现,都是自然的馈赠,是大地与海洋共同书写的诗。
船驶出峡湾口时,夕阳刚好沉入海平面。最后一缕金光掠过水面,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,与峡湾的轮廓叠在一起。我忽然明白,所谓"国王的私藏",不过是自然最慷慨的馈赠——它把最壮丽的地貌、最清澈的水、最鲜活的生命,都悄悄藏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,等人来,等风来,等时间来,把每一寸风景,都酿成岁月里最珍贵的记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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