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将靠岸时,最先望见的便是那山。
不是寻常海岛柔缓的丘峦,而是陡然从海里拔起的、带着棱角的峰,像是大地一声未尽的呐喊,凝固在南太平洋的蓝空里。
山是黛青色的,顶上缠着白云,那云不是轻盈的,倒像是山呼出的、沉甸甸的叹息。山脚下,密密地挤着椰林,绿得浓得要滴下油来。
这绿与蓝之间,便是我魂牵梦萦的大溪地了。
上岸来,空气里满是湿润的、带着植物腐败与海水腥咸的气味。路旁尽是些叫不出名的花,开得不管不顾,红是那般决绝的红,紫是那般忧郁的紫。
最动人的是那大溪地栀子,他们叫它“蒂亚蕾”的,肥厚的白花瓣,中心一点嫩黄,香气却浓得化不开,不是一缕清芬,而是一团黏稠的、将你整个人包裹起来的甜雾。
你走着,这香气便追着你,像是在梦里,总也醒不来。
我看过些画册,也听过些传说,都说这里是人间天堂。
可真站在这片土地上,却觉得那“天堂”二字,未免太轻飘了。
这里的自然,有一种原始的、蛮横的力。
那海,蓝得深邃,看得久了,仿佛要将人的魂魄吸了去。
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火山岩,不是温柔的抚慰,而是千年万载、永不休止的撞击,溅起的飞沫,在日光下灿然一闪,便又归于虚无。
我想起高更,那个抛弃了巴黎的文明世界,来此寻找某种本真的人。
他画笔下的那些大溪地女子,肤色是金黄的,身躯饱满而沉静,眼神里总有一丝茫然的、与这世界隔着一层的忧郁。
他寻到了什么呢?是这过于丰沛、以至于显得残酷的生命力么?
夜里,我躺在简陋的民宿外,枕着涛声。
椰影在微风中婆娑,像是巨人的低语。天上的星,密得吓人,银河像一条牛奶铺就的宽广大道,亮得有些不真实。
远处,有土人弹着吉他,歌声悠扬而苍凉,听不懂词句,但那调子里,没有狂欢,只有一种宿命般的、悠长的哀愁。
白日里在集市上见到的老妇人,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,像是这岛屿的地图,她安静地坐着,眼神空茫地望着远方,仿佛在看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。
临行那日,我又去海边坐了很久。来时的兴奋与幻想,已被一种沉静的思绪取代。
大溪地不是天堂,它是一个真实的、有呼吸有重量的地方。
它用它的美蛊惑你,却又用它的孤寂与洪荒提醒你。
它像一个美丽的谜,你来了,看见了,却似乎什么也带不走。
船离岸时,那黛青的山,那浓绿的树,那馥郁的花香,都渐渐模糊,最后只剩下那一大片、蓝得令人心慌的太平洋。
我带走的,或许只是那一团蒂亚蕾的香气,固执地,萦绕在记忆里,像一个无法解答的、关于生命与远方的疑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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