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过雷克雅未克的最后一个路牌时,风里突然多了股硫磺味。我摇下车窗,咸湿的海风裹着苔藓的青草香涌进来,远处的斯奈山半岛像被谁用粗粝的笔在地图上抹了道深褐——那是冰川与火山共同雕刻的痕迹。
沿着1号公路往北开,左侧是翻涌的大西洋,右侧是起伏的苔原。苔藓在石缝里铺成绒毯,深绿的、墨绿的、浅黄的,像被打翻的调色盘。偶尔有野兔从碎石堆后窜出来,白尾巴一翘,消失在苔藓里,只留下被压弯的草茎在风里摇晃。
转过一道山梁,斯奈菲尔火山突然撞进视野。这座被称为"冰岛缩影"的死火山,山顶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,山体却裸露着深褐的玄武岩,像被巨斧劈开的巨兽脊背。火山口周围的冰川呈淡蓝色,裂缝里渗出细碎的冰碴,在阳光下闪着星子般的光。我踩着冰爪往火山口走,靴底的防滑钉碾过雪粒,发出"咯吱"轻响,风卷着雪粒打在防风镜上,噼啪作响。
火山口的冰川像块被揉皱的蓝绸子,表面布满蛛网状的裂纹。我蹲下来,指尖轻轻碰了碰冰面——凉意顺着指尖窜上来,却不似普通冰块的生硬,倒像摸到了活物的皮肤。冰川下的岩石泛着深灰,被冰川挤压出扭曲的纹路,像大地在冰层下写了首古老的诗。
正午时分,阳光穿透云层,给火山镀上层金边。我沿着冰川边缘往海边走,途中遇见条冰川融水形成的溪流。溪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碎石,泛着淡蓝的光,像谁把天空揉碎了撒在山涧里。溪边长着几簇蓝色的龙胆花,花瓣薄得像玻璃,在风里轻轻摇晃,偶尔有蝴蝶从花上掠过,翅膀沾着溪水,在阳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。
下午去了黑教堂。那座孤零零的玄武岩教堂立在海边,岩石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小孔,像被海风啃噬了几百年的面包。教堂的门楣刻着北欧古文字,翻译过来是"神的居所"。我推开门,木质长椅上落着层薄灰,阳光从彩绘玻璃窗斜射进来,在地面投下彩色的光斑。教堂外的礁石群被海浪啃噬出犬牙般的轮廓,浪花拍在礁石上,溅起的水雾在阳光下凝成彩虹。
黄昏来得很慢,却极尽绚烂。我坐在火山脚下的苔原上,看太阳缓缓沉向海平面。天空从浅蓝变成橘红,又染成淡紫,连苔藓的颜色都跟着变了——深绿的泛着金,浅黄的透着粉,像被泼了层流动的颜料。远处的冰川在夕阳下泛着暖金,裂缝里的冰碴闪着幽蓝的光,与天空的颜色交相辉映。
极光是在深夜出现的。我裹着租来的羽绒服坐在礁石上,相机搁在膝盖上,镜头对准北方。起初天空只是泛着幽蓝,像被清水冲淡的墨汁,渐渐地,绿光从云层里渗出来,先是几缕细丝,接着连成带子,像有人把银河揉碎了撒在天幕上。极光开始流动,时而像飘飞的绸带,时而像翻涌的海浪,最后竟凝聚成巨大的光幕,从东到西横跨整个天空,绿得深浅不一,边缘泛着紫,像块被揉皱的翡翠。
有海鸟从极光里掠过,翅膀尖沾着绿光,像把燃烧的火种撒向天空。风停了,雪也不下了,世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极光漫过头顶时,我伸手去摸,指尖触到的只有冷冽的空气,可那抹绿却像烧红的铁,烫得我眼眶发酸——原来最壮丽的风景,从来不需要任何修饰,它就那么赤裸裸地铺展在你面前,让你忽然明白,人类的所有语言,在自然面前都太苍白。
离开时,车尾搅碎了满河的霞光。我站在路边,看斯奈山半岛渐渐变成身后的剪影:深褐的火山、淡蓝的冰川、彩色的教堂,还有那片被极光吻过的天空。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硫磺味,混着苔藓的腥甜,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冰碴——是刚才在火山口捡的,里面冻着片极小的龙胆花瓣,蓝得像被揉碎的天空。
天完全黑下来时,极光仍在头顶翻涌。我望着车窗外渐暗的雪原,忽然明白,所谓旅行,不过是在某个恰当的时刻,与一片土地最本真的模样,撞个满怀。而斯奈山半岛,就是冰岛的心脏,它用火山的炽热、冰川的冷冽、苔原的生机、极光的绚烂,把最原始的力量与最温柔的诗意,都揉进了这片被时光温柔包裹的土地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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