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粒打在防风面罩上时,我正沿着冰原的裂缝边缘行走。风裹着冰碴子掠过耳际,远处的冰川像被揉皱的银箔,在晨雾里泛着幽蓝。背包里的热可可早已凉透,我却不想喝——北极的秋天太珍贵,每一秒都要用来等一场与北极狐的相遇。
昨夜在帐篷里翻地图时,我注意到这片被称为"狐尾苔原"的区域。据说每年九月,北极狐会从内陆迁徙至此,捕食迁徙的旅鼠。此刻站在裂隙边缘向下望,雪坡上的痕迹证实了这一点:一串细小的爪印从冰缝里延伸出来,每个爪印都带着半月形的凹痕,是北极狐脚掌外侧的肉垫压出的。爪印很新,边缘还凝着未化的雪粒,像谁用白粉笔在雪地上画了串省略号。
风突然转了方向,送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。那是雪被翻动后,底下苔藓与旅鼠毛发的混合气味。我屏住呼吸,靴底的防滑钉碾过雪粒,发出细碎的爆响。三十米外的雪坡上,一团雪白的影子动了动——不是被风吹动的雪壳,是北极狐。
它的体型比想象中小巧,肩高不过五十厘米,像团会移动的雪。颈部的毛发蓬松如冠,尾羽却短而厚实,像团揉皱的棉絮。最妙的是毛色的渐变:耳尖是浅灰,背脊有稀疏的褐色斑点,越往腹部颜色越浅,最后融成雪一样的白。在晨雾里,它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,若不是那对琥珀色的眼睛,我几乎要错过这场相遇。
北极狐转动着脑袋,瞳孔在强光下缩成细缝。它的喙短而尖,呈淡粉色,尖端沾着点雪,在雪地里格外醒目。最让我惊讶的是它的腿——覆盖着浓密的绒毛,一直延伸到脚爪,脚爪本身粗壮如小馒头,趾间有蹼,踩在雪地上竟没留下明显脚印,倒像是被风轻轻托着移动。
它忽然停住,前爪在雪地上轻轻扒拉。雪屑飞溅的瞬间,我看见雪地下露出团灰褐色的毛——是旅鼠。那小家伙正缩成一团,胡须因为恐惧而颤抖。北极狐的动作快得像闪电:前爪按住旅鼠的背,喙尖利落地咬断对方的颈椎,整个过程不过三秒。旅鼠的挣扎只持续了半秒,便彻底不动了。
我这才注意到北极狐的进食方式:它先用喙撕开旅鼠的腹部,扯出内脏,却不急着吃,而是将内脏堆在旁边,像在给什么"供品"。老探险手册里提过,这是北极狐的"储存习惯",冬天食物稀缺时,它们会把吃不完的猎物内脏埋在雪下,留着以后再吃。此刻,那堆内脏在雪地里泛着暗红,与白雪形成强烈对比,倒像是大地的伤口,却又带着生命的温度。
暮色渐浓,极光开始在天边涌动。先是几缕淡绿的光带,像被风吹散的绸带,接着越来越亮,变成翡翠般的瀑布,从天际倾泻而下。北极狐忽然抬起头,琥珀色的眼睛映着极光,像两盏小灯笼。它停止进食,抖了抖身上的雪,展开蓬松的尾巴——那尾巴在极光下泛着银白的光,像把裹了星光的伞。
它开始在雪地上跳跃。每一步都轻盈得像踩在棉花上,尾巴始终保持平衡,时而翘成月牙,时而垂到雪面。我这才发现,北极狐的脚印比想象中深——原来它并非完全踩在雪上,而是用脚爪刨开表层硬雪,踩进下面松软的雪层,这样既保暖,又能减少行走的声响。
极光越来越亮,将整个苔原染成幽蓝。北极狐的身影在光影里忽明忽暗,像片被风卷着的云。它忽然停下,仰起头,喉咙里发出清亮的"嗷呜"声。那叫声不像狼嚎般粗犷,倒像婴儿的啼哭,带着股说不出的苍凉。远处的冰川传来回响,混着风声、雪粒的轻响,织成首属于北极的夜曲。
我这才注意到北极狐的皮毛在极光下的变化:背脊的浅褐泛着幽蓝,耳尖的浅灰染着淡紫,连尾尖的白都透出点粉。它像块会发光的玉,在雪地里缓缓移动,每一步都踩出细碎的星光。
风又起了,卷着雪粒打在脸上。北极狐忽然竖起耳朵,朝着东南方跑去。它的尾巴在雪地上扫出弧线,像在画某种神秘的符号。我跟着走了几步,看见前方冰缝里有团黑影——是另一只北极狐,正叼着只肥硕的旅鼠。两只狐狸相遇时,没有嘶咬,只是互相嗅了嗅,便并肩坐在雪地上,分享猎物。
它们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,与极光的绿交织在一起。我忽然明白,北极狐的孤独是表象,它们在这片土地上有着自己的语言和羁绊。那些被风吹散的脚印,那些被雪覆盖的储存点,那些在极光下的对视,都是生命最本真的模样。
离开时,北极狐已钻进远处的雪堆。它的尾巴尖在雪地上扫出个小坑,像朵开败的花。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旅鼠腥甜,混着雪粒的清冽,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冰碴——是刚才靠近雪堆时捡的,里面冻着片极小的苔藓,浅黄的,和北极狐腹部的毛色一模一样。
天完全黑下来时,极光仍在头顶翻涌。我坐在冰缝边缘,望着远处雪坡上的小坑,忽然想起出发前朋友说的话:"北极的孤独是透明的,你能看见风,看见雪,看见自己的影子,却看不见其他生命。"可此刻我知道,他错了——北极的生命藏在雪里,藏在冰缝里,藏在极光的褶皱里,等着与每个独自前来的人,撞个满怀。
雪粒还在下。我裹紧冲锋衣,起身往帐篷走。靴底的防滑钉碾过雪地,发出细碎的爆响,像在回应北极狐刚才的脚印。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"嗷呜"声,若有若无,却清晰得像是刻在记忆里。
我知道,明天它可能还会出现在这里,在雪地里,在极光下,在每一个属于北极的清晨与黄昏。而我,不过是它生命里一个偶然的注脚——但能成为这注脚的一部分,已经足够幸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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