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漫过斯凯岛的库林丘陵时,整片山脉像被浸入牛奶的画布。我站在老人岩的观景台上,看灰白色的雾气在花岗岩峰丛间流淌,那些被冰川雕琢出的尖塔与城堡,此刻化作海市蜃楼般的剪影。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,石楠花覆盖的山坡突然泛起紫浪,千万朵铃兰状的花朵在风中摇曳,将晨露抖落成细碎的钻石,在赭红色的岩缝间闪烁。
沿着特罗特尼什半岛的悬崖小径前行,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扑面而来。右侧,大西洋的波涛在玄武岩柱群上撞得粉碎,雪白的浪花沿着六棱石柱攀爬,宛如女神垂落的银纱;左侧,内斯特角灯塔的红顶在薄雾中若隐若现,像搁浅在石楠花海中的朱砂痣。当海鸥掠过海蚀洞的刹那,阳光恰好穿透云隙,将洞内的海水照得通体湛蓝,恍若谁失手打翻的蓝宝石原浆。
正午的斯托尔山是光的剧场。这座被维京人称为“伟大峰峦”的断崖,此刻正将阳光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琴键。裸露的片麻岩在强光下泛着青铜光泽,岩壁上斑驳的橙色地衣如同凝固的火焰,而背阴处的积雪尚未消融,蓝白色的冰碛与暗红色岩层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。我蹲身触摸岩缝里的雪绒花,这些生长在海拔七百米的精灵,用银白色的绒毛裹住细小的花瓣,在凛冽山风中开得旁若无人。
下午三时,埃尔戈尔湾突然变了脸色。铅灰色的积雨云从内赫布里底群岛压境,将原本湛蓝的海面染成墨色。我躲在渔村酒馆的橡木窗边,看暴雨在港湾拉起灰白色的水幕。雨点击打铁皮屋顶的节奏渐强,与远处灯塔的汽笛声交织成原始的鼓点。当闪电劈开云层时,整个斯托尔山在强光中显露出狰狞的肌理——那些被冰川犁出的深壑里,此刻正奔涌着银亮色的山洪。
雨歇时已是黄昏。我踩着泥泞的牧场小径走向海边,靴底黏着的紫红色黏土在夕阳下泛着血色。转过某处山坳,突然与双道彩虹撞个满怀——它们从暴风雨后的云隙中升起,第一道色彩浓烈如油画,第二道则淡若水墨,两道弧光横跨整个海湾,将归航的渔船框成流动的剪影。渔民们正忙着收起橙色的浮标,缆绳划过水面的痕迹,在暮色中拖曳出转瞬即逝的银线。
夜宿波特里镇的临海木屋,斜顶天窗框住半片星空。银河从老人岩上方倾泻而下,仙后座的王冠悬在波涛声声的海面,而北斗七星的勺柄几乎要舀起一捧浪花。有流星突然划过,拖曳的尾焰烧穿了云层,在视网膜留下灼热的残影。海风裹挟着海藻的咸香扑打窗棂,间或传来黑背鸥的夜啼——那声音空灵悠远,恍若从维京长船的龙骨间穿越而来的古老歌谣。
次日清晨探访仙女池,晨雾尚未完全散去。三个呈阶梯状分布的高山湖泊像被施了魔法的镜面,倒映着上方流动的云影。最上端的湖泊泛着孔雀石般的幽蓝,中段的水体因矿物质沉淀呈现乳白色,而最下方的池水则倒映着山坡上成片的欧石楠,将整片水域染成淡紫色。当我蹲下身掬水时,指缝间漏下的液滴在岩面撞出细小的彩虹,而池中的云影只是轻轻颤动,随即恢复成完美的镜像。
正午驱车穿越明尼希德荒原,赭红色的砂岩在烈日下燃烧。石楠花与蕨类植物在岩缝间野蛮生长,将这片不毛之地装点成斑斓的调色盘。偶尔能见到废弃的羊圈石墙,它们蜷缩在风中,石缝里探出的白色绵枣儿,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掌里捧着的珍珠。当越野车颠簸着转过某处山弯,突然有成群的红鹿跃过公路,它们栗红色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,蹄铁敲打碎石的声音,惊醒了沉睡在苔藓下的古老魂灵。
傍晚时分抵达科里沙克湾,夕阳正将悬崖染成熔金。这座由黑色玄武岩构成的海角,此刻像被点燃的巨大琴弦,浪花在岩壁上撞出万千音符。我沿着海藻覆盖的栈道下行,看藤壶覆盖的礁石在潮水中时隐时现,那些灰白色的钙质外壳,宛如被岁月凝固的浪花。当最后一缕阳光没入海平面,整片海湾突然陷入幽蓝——暮色中的浮游生物开始发光,桨声划破水面时,船尾拖曳的轨迹如同撒落星河的碎钻。
离岛前夜,我独自坐在老人岩下的石楠丛中。月光将花岗岩峰丛浇铸成银色的雕塑,而大西洋的涛声永不停歇地冲刷着岛链的基座。远处波特里镇的灯火次第亮起,那些温暖的橙黄光点,与天上流转的星河遥相呼应。潮水漫过脚踝时,带起几片闪着磷光的海藻,它们像被放逐的星子,在月色中完成最后的舞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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