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明前的本尼维斯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,峰顶被浓稠的夜色浸染成墨色剪影。我踩着碎石坡向上攀爬,头灯的光束在岩壁上投下摇晃的椭圆,惊醒了沉睡在石缝间的地衣——那些灰绿色的绒毯裹着千年风霜,在微光中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。当第一缕金红刺破云层,整座山脉突然苏醒,积雪覆盖的砾石滩泛起蜜色光泽,仿佛神明打翻了调色盘。
海拔八百米处,晨雾开始编织它的透明罗网。云絮在冷杉林梢缠绵,将针叶染成银白的霜色。我驻足仰头,看山雀掠过雾气时抖落的水珠,那些晶莹的碎钻坠入苔藓堆,惊醒了沉睡的鹿蹄草。它们鹅黄色的花瓣在阴湿中舒展,像撒落在黑丝绒上的星屑。转过嶙峋的玄武岩角,忽见一脉清泉从雪线奔涌而下,在石阶上撞成碎玉,水雾扑面时带着冰雪的凛冽与甜香。
正午的登山径是光的琴弦。阳光穿透薄云,在裸露的花岗岩上弹奏出明暗交错的韵律。积雪在背阴处倔强地蜷缩成蓝白色斑块,而向阳面的碎石滩早已被地衣染成锈红色,恍若巨人失手打翻的颜料罐。我蹲身细看那些直径不足毫米的壳状地衣,它们紧密地匍匐在岩面,用亿万年的耐心将坚硬的石头啃噬成温润的鹅卵石质感。远处传来登山者冰镐敲击冰川的脆响,那声音在山谷间荡起回声,惊飞了岩缝里打盹的雪鹀。
海拔一千二百米处,云海突然在脚下铺展开来。乳白色的雾涛翻涌着漫过山脊,将低处的冷杉林吞没成模糊的墨团。我站在观景台边缘,看自己的影子被拉长投进云层,仿佛要坠入某个未知的维度。风起时,云幕被撕开道道裂隙,露出下方翡翠色的湖泊——那面镜子倒映着天空的蓝,却因山风的搅动碎成千万片粼粼的银鳞。有苍鹰从云隙中俯冲而下,它展开的翅膀划破雾气,在身后拖曳出转瞬即逝的虹彩。
接近峰顶的最后三百米,空气变得稀薄而锋利。裸露的岩壁上凝结着冰晶,在正午阳光下折射出钻石粉尘般的微光。我的登山靴踩过永冻层,发出类似踩碎玻璃的脆响,那是千年冰雪在鞋底呻吟。当“本尼维斯”的金属铭牌终于出现在眼前,狂风几乎要撕扯走呼吸——这座不列颠群岛最高峰正以四千四百零六米的海拔,将云层踩在脚下。极目望去,大西洋的波涛在遥远的天际线起伏,像一条永不停歇的银色绶带环绕着陆地。
午后突变的天气为旅程添了戏剧性。铅灰色积雨云从西北方压境,瞬间将蓝天吞噬成暮色。雨丝斜斜刺入眼帘时,我躲进半山腰的登山小屋。透过结满水汽的木窗,看暴雨在山谷拉起灰白色的帷幕。雨点击打铁皮屋顶的节奏渐强,与屋内壁炉里木柴的爆裂声交织成原始的鼓点。当闪电劈开云层,整个山体在强光中显露出狰狞的肌理——那些被冰川雕琢出的刃脊与角峰,此刻如同巨神遗落的青铜兵器。
雨歇时已是黄昏。我踩着泥泞的碎石路下山,靴底黏着的红土在夕阳下泛着血色。转过某处山坳,突然与双道彩虹撞个满怀——它们从积雪的山峰两端升起,在暮色中架起七彩的拱桥。第一道虹色彩浓烈如油画,第二道则淡若水墨,两道弧光在湿润的空气中微微颤动,仿佛随时要消散成雾。山脚下,威廉堡的灯火次第亮起,那些温暖的橙黄光点,与天上流转的星河遥相呼应。
夜宿山脚旅馆的阁楼,斜顶天窗框住半片星空。银河从本尼维斯峰顶倾泻而下,猎户座的腰带横贯天际,腰带上的星云像被揉碎的棉絮。有流星突然划过,拖曳的尾焰烧穿了云层,在视网膜留下灼热的残影。山风裹挟着松脂香气扑打窗棂,间或传来雪鸮的夜啼——那声音空灵悠远,恍若从冰河世纪穿越而来的古老歌谣。
次日清晨离山时,回望云雾中的本尼维斯。晨光为峰顶镀上金边,积雪的沟壑里流淌着淡粉色的光晕,整座山像被点燃的巨大蜡烛,默默燃烧着亿万年的孤独与壮美。下山的巴士驶过蜿蜒的公路,车窗外的景色如万花筒般变幻:冷杉林褪成深绿绒毯,石楠花海翻涌成紫色浪潮,而远处的大西洋始终沉默地铺展至天边,将这座苏格兰巨人的倒影永远收藏在浪花深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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